栩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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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肖途/庄晓曼] 临时任务,谎言成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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庄晓曼的头发上抹了油。在梅雨天,长裙摆和鞋子沾了少许泥泞。因此肖途从电车上下来,撑开伞的时候,他们相对地都有点儿狼狈。

他抬抬脸,越过庄晓曼的肩膀端详她背后的酒店,石头上镌着西洋式的花花草草,他料想她住在这里,平素应当衣食无忧。雨来的也是时候,水汽将她惹眼的洋人裙子和他洗了又洗的旧褂子熏得透湿,两件衣服都在雨里,就显不出他略微的寒酸。

他走到酒店的雨棚下,将伞收了。这会儿庄晓曼从头到脚地看他,像要将他看到招供。他并非不察,却也不点破。他无需端详她的面孔,总觉得那是张同往日毫无二致的脸,每每出现,就在记忆里一把虚幻的枪中上膛一颗真假不辨的子弹。

“你过得好吗?”头一句话,她问。

“还不错。”

“成家了?”

“尚未。”

她嫣然一笑,闪身进了酒店的大门。

“我以为你同夜莺假戏真做,要知道我们都沉迷于演戏。”

“所以你喜欢潜伏。”

“没错。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
他和庄晓曼有一种共同的本事,这本事说好听点,叫做表演。无论对于生活还是工作,擅长说谎都是一个巨大的优点。但以此为生就不同了,一天常常讲不了一句真话。日子一久,讲的话只分派什么用处,不分真假。

肖途跟着她走上楼梯。

“我迟早会同她结婚,就像你执行完此次任务,也会回去一般。”

庄晓曼笑了一声。

“你说话还是那么伤人。”

她拿出钥匙,打开房门。床底下的行李箱里塞着两套外装,一套洋商的行头,另一套属于洋商的太太。他们的衣服恰好湿透了,这些新衣装能够使他们摇身一变,作成应当结伴去剧院赴约的模样。假扮洋商,潜入剧院,执行任务,即是二人此次会面的目的。

肖途取了浆得板硬衬衫,要换上,庄晓曼却按住他的手。

“急什么,车要两个小时后才到,雨也没有停。”

雨丝稀稀疏疏地挂在窗前。在他低头来吻她的时刻,她摸着他手上的茧子。几年未用枪,茧丝毫未见柔软,也许那是在大牢里头磨出来的,也许不是。她就这样三心两意地接吻,感到他的身躯将自己牢牢禁锢在床上,越来越热。他一点儿也不熟练,她却很开心似的,在枕头里一味地向下陷。

“你顾忌什么呢?”她问,“这是任务,我们本来就是夫妻。你的笔杆子不是懂得很多为自己开脱的道理么?”

他略带歉意地回答:“其实我不熟洋人那一套。”

“那你想么?”她点着他的胸口,心脏上方有一枚子弹的疤痕。

这倒是无需思考的。

 

完事以后他半躺着。每到下雨天,他的腿伤隐隐作痛,仿佛在提醒一段难以回首的时光。冲着那样的记忆,他其实不愿再次出山,免得再也回不去。那不算是坏的记忆。正相反,与他当下的境况相比,未免过于好了些。

她描摹着枪伤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。胸口那个,她晓得是从哪里来的,腿上的就不晓得。

“是武藤。”他说,一五一十地讲了事情的经过。他活生生地躺在这里,所以她听得并不慌张;另一方面也得益于他有意无意,将危险的事件讲得兴味索然,如此他的所作所为便不是件惊人之举,完全值得掩埋于尘埃之中。

“你总是逞英雄。”

英雄的字眼十分刺耳。

“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汉奸罢了。”

她听着他话里的机锋,无言以对,攀到他上头,又亲热了一会儿。

时间快到了。她下床整理衣装,将自己装进那件纤细的旗袍里。他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,面貌里栩栩已是洋商家庭虚假的人生,都显得面目模糊。方才寻欢的理应是这对夫妇,而非肖途与庄晓曼才是。他喉咙干渴,恨不得自己被临时的身份装了进去,下一瞬又觉得这念头荒唐无比。

他们夫妇二人乘上车,来到演出的现场。观众席静悄悄的,稀稀疏疏坐着一些看客。她按着票子的位置坐下,手臂搭在红彤彤的椅背上,百无聊赖地等着演员出场。从手包里拿出一盒花花绿绿的糖果,上头印着一些英文字母,她习惯性地往口中丢了一颗。

“尝尝?”

“不了。”

唱的是已经不再时兴的洋戏,剧院亦离拆除不远。她一直靠着他的肩膀,陌生的香气似有若无地引诱他去分辨。他想自己其实对女人香水的名目一窍不通。不通名目,味道还可记得的。

“那边的生活怎样?”趁演出声小一些,他忍不住,问。

她的回答正被演员的唱腔盖过。

“什么?”他又问。

她只用匆匆一笑回答他,他听到只言片语,大略是“好得很”几个字。想想也是,洋人的地盘,总归不愁吃穿,不缺享受,他又何苦非来一问?

等演出结束,剧院经理出了场。这人病恹恹的,配上话筒却很吵嚷。他拉着演员谢幕。肖途与庄晓曼站起身来,一个往左,一个往右,到了舞台两端。黑暗中,响起“噗”、“噗”两声古怪的鸣响。经理尚在自说自话,没人留意那样的怪声。

目标缓缓倒下,肖途望着手上的消声枪管,心想这玩意儿是比过去先进许多。

 

庄晓曼拉着他。“我们去跳舞。”

她喝醉了。她有海量,从前周旋在上海的夜色中。不胜酒力的是肖途,但他没有醉。即将熄灭的灯光和碎片似的霓虹印在他的眼睛里,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要记着它们,于是跟着庄晓曼一圈一圈地跳舞。

日后他偶尔梦见今日,会想,这是一个任意编造的任务,而他们随便杀了两个人,出手即中,弹无虚发,就是为了早早抽身出来,像那两枚变了音调的子弹一般,消隐于疲惫的夜色。不确定时间将滑向何处,只有自己的去处清晰肯定,只有别离形状分明。

“你说什么?”庄晓曼醉醺醺地问,“大点声,我听不清。”

肖途笑了笑,这是对演出时的报复。

他们离开喧嚣的音乐,回到无人的街巷。她往前走了几步,回过头。

“你过得好吗?”

“挺好的。”

这是他的回答。

 

两名外籍特务遭到铲除的消息第二天见了报。对于取得胜利的当下,那不过是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。

肖途执行完了任务,回到家中,脱下洗过太多次的长褂子,打开吱呀作响的破木柜子。他的诸多衣装早在入狱时已尽毁,留下来的只有这么一件,剩下的皆是干农活的粗布衣服。他又清洗双手,手上满布农具留下的粗茧。这次他真正摇身一变,表演起了朴实无华的人生——不,也许这里才是他真正的舞台。霓虹,乐曲,枪弹,谎言,都属于过去。他不是肖途,而是肖漆仁。

漆仁漆仁,自欺欺人。

雨又下起来的日子,他的膝盖疼痛难忍。无法细数自己说过的谎言,屋外一望无垠的大地则不会回应他任何的呼唤。这名形貌已改的农夫站在天地间,浸着纷乱的水花,脑海中飘过一段突如其来的乐声。

他抱着一个美丽女子跳舞,他记得自己那天说过的话。为什么记得,也许因为那话并不含有任何的目的,毫无用处,因而也无所谓是真是假。

——他说我爱你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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